不一会儿招财兴奋地跑了出来:“阿姐说了,阮老爷很有诚意的,不能太为难了,四百五百取中,数到四百五就行了。”
周管事松了口气,擦擦额角的汗,自言自语道:“还好!还好,就差十几个了……”
“可是……我刚刚数到哪儿了?”招财再次挠起了脑门,“重来一遍好了……”
“啊!”周管事“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一把年纪的老汉几乎要哭鼻子。
“老周!”阮大铖虽然浑身湿透,可依旧满脸笑容地对周管事笑道,“你若累了,可到马车里歇一会儿。”
“可是老爷……”周管事立刻爬了起来,为难道。
“呵呵,金老板好手段!”阮大铖微笑道,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只有他们两人听见,“这个胖伙计也不简单!没看出来么?这小胖子根本没按人头数,他在等人!这个时辰各大青楼画舫的清倌儿花魁们也已经梳洗完毕了,各地的士子也多半要在这个时辰到这条街上来采买一些小礼物,然后到秦淮河上去……金老板是想让那些嫖妓的书生把我折节下交的模样通过青楼传出去,如此才能千金买马骨啊!谁让你老爷我名声太臭呢,恩……这个金老板真是奇女子啊,值得一交!”
周管事这才恍然,点了点头,同样恭敬地站在阮大铖身后,不再抱怨。
人越聚越多,各种各样的猜测议论也越来越多,褒贬不一。阮大铖对这些猜测充耳不闻,依旧恭敬地站在谷香阁门口肃容以待。
过了好一阵子,金步摇从厨下探出脑袋望了望日头,伸了个懒腰道:“差不多了,换衣裳去!阿弟让招财去请阮大铖进来吧,记得要客气点儿,然后你跟进宝准备茶水瓜果去。”
方涛应了一声,连忙跑出去通知招财。招财得了消息,连忙停止了数人头的动作,堆起笑脸道:“对不住了阮老爷,我家阿姐请你进去。”
阮大铖松了一口气,微笑拱手道:“有劳小兄弟了!”
招财嘿嘿笑道:“阮老爷不生气就成!请跟我来!”说着便在前面引路,将阮大铖请进了后院。金步摇已经换上了一件湖丝对襟短衫和一袭苏绣长裙,端坐在正午的主座上笑眯眯地等候了。阮大铖走进来的时候,金步摇一动不动,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阮大铖主仆的动作。
阮大铖倒也光棍,一把年纪顾不得什么尊卑,一进门就一揖到地,口中诚恳地说道:“阮某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金老板教我!”
金步摇依旧不动,只是端起茶碗微笑道:“胖子,把这个叫什么阮老爷的轰出去!两手空空也来求教,就算把我当个教书先生,也得提着一条腌肉来吧?”
阮大铖和周管事都是一愣,招财也傻傻地站在了那里。也就片刻功夫,阮大铖一脸恍然地再次朝金步摇一揖,退了出去,朝招财微笑道:“又要辛苦小哥儿一趟,说些狠话了!”
招财挠挠头想了想,突然一拍脑门,呵呵笑道:“我明白了!阮老爷放心好了!”说罢一抹脸,一脸怒像地对着阮大铖喊道:“滚滚滚!出去!出去!”
阮大铖立刻变作灰头土脸的模样,弓腰驼背地走了出去。门外围观的人群正要散去,猛然间看到阮大铖主仆一脸丧气地从谷香阁走了出来,后面跟着那个刚才忙着数人头的胖子。胖子满嘴骂咧咧地道:“亏你还是个有头有脸的老爷,上门求人还两手空空!我家老板可金贵着呢,是随随便便就能见人的么?若不是看在你站这么久的份上,直接乱棍打出你这个老杀材!我家老板出的可都是金点子,手上没货还不滚远点!”
围观的人群立刻“嗡”地一声议论开了。
“好家伙,这家铺子老板是谁?连阮大铖都敢消遣?”
“就是!别看阮大铖现在失了势,可人家在官场人脉极广的,咱们江南的几位王爷,留都的镇守公公、还有几位公爷跟他私交甚笃,这家铺子的老板也不怕将来被公门中人穿小鞋……”
“莫不是这谷香阁后台更硬?”
“怕不是这回事!”老成者摇头道,“没听说今日一早留都城内外到处都贴着公揭么?讨阮的!刚刚那个胖子不是说了阮大铖是来讨点子的?恐怕这铺子里有高人哪!”
“高人又如何?若是换做我被这般折辱,必定给这家铺子好看!”
“唉!到底是第一次来,贸然登门又空手而来失了礼数,理亏在先的。但凡奇人必有奇行,能耐越大脾气越大,人家这么做再正常不过了。倒是你,年纪轻轻血气方刚,将来不要一时糊涂坏了大事才好!”
“嘿!我说老东西,好好地怎么说到我身上来了?一把老骨头还穿着粗布袍子,莫不是连个茂才都没考上吧?还敢在这儿说人!”
……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阮大铖脸色不变,只是垂着头带着周管事走出了店门,二话不说就钻进了谷香阁对面的绸缎铺,一脚踏进铺子就直接开口道:“掌柜的,上好的丝绸各种颜色,只要不犯忌讳的都来一匹!老周,你去隔壁几个铺子,看有什么值钱的货,直接收了,价钱好商量!”
门外顿时哗然。
“娘唉!阮大铖这是要做什么!”
“钱多了烧的!”
“昔日刘玄德三顾茅庐,才有鼎立天下之势,阮圆海今日恐怕也是志在必得了!”一个老者捻须道,摇头晃脑,好不得意。
“我看未必,怕是阮大铖要千金买马骨了!”一个年轻人皱着眉头道,“否则就凭他这臭几条街的名声,哪个读书人敢替他出主意?”
“年轻人,凡事不能只看一面哪!我看你恐怕不是东林一脉吧?如今朝堂进身之路都在东林、复社手上,就凭你这样的,在江南恐怕考个举人都难!若是阮大铖真的肯像刘玄德一般诚心招揽,暂且投靠又有何不可?难不成大好年华都在八股经论里荒废了?你自己倒也罢了,可你父母妻子又如何度日?”
“老先生说得文绉绉,咱可不爱听!”一个苦力不以为然道,“咱活一辈子不就求个温饱么?咱村就有托身阮府的人,包吃包住时常吃肉不说,每个月还有银子补贴家用,听说干得久了,连婚事都不用自己发愁。吓!可惜了咱生得太吓人,否则早就想着去了!至于名声,切!那帮读书人又不给咱活儿干,关咱鸟事?”
“哎呀!”一个人忽然跳了起来,“这周围只不过是绸缎铺、脂粉铺、铜镜铺、米粮铺,哪有什么值钱的行当?我前日刚收了一幅赵孟頫的手迹,现在拿来必定能大赚!”说罢,头也不回地跑了。
周围的人很快醒悟过来,转身都往回跑。
“对呀!我家还有诚意伯的手书!”
“我家还有宋徽宗临摹顾恺之的画!”
“我家……还有太平公主的马桶!”
“我家还有……潘安的风流帕!”
“我家还有汉高祖的夜壶!”
“我家还有姜子牙的钓竿!”
“我家还有周文王算卦用的铜钱!”
……
阮大铖听在耳里,喜在心里,脸上却依旧哭丧样;同样高兴的还有谷香阁的街坊邻居,一起对谷香阁的诸位“高人”感激莫名:你们托几位的福,这么热的天儿里,生意就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好过,连价钱都不谈,看到值钱的东西直接掏银子,痛快啊!几位老板更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直接派出了伙计帮忙送货——反正也就是搬到街坊家而已。
这一次阮大铖终于很痛快地进入了谷香阁,而这段故事也随着围观的人群渐渐传播开去。一进屋子,阮大铖跟方才一样一揖到地,恭敬地说道:“阮某多谢金老板!”
这一下金步摇不再端坐了,而是站起身款款还礼道:“圆海先生实在是太客气了!没有容人之量,哪能受得这般折辱?快快请坐!阿弟,快给阮老爷上茶!”方涛和进宝很识趣地从门口端着茶走了进来,给两人端上茶碗。
阮大铖端起茶碗浅啜了一口,旋即放下茶碗微笑道:“金老板好算计!今日这一出,不但替阮某打出了礼贤下士的招牌,更是让人对这谷香阁刮目相看,我想明日开始这铺子的生意又要更好一些了!金老板这一手借势而起的手段,果然用得炉火纯青哪!真不敢相信金老板这一手都是在生意场上练出来的!”
金步摇亦是浅啜一口清茶微笑道:“形势、形势,既要有‘形’也要有‘势’,我敢这么做,也是咱们谷香阁糕点做得好底气足,沾了‘形’的光;若是咱们质次价高,缺斤少两,再有‘势’,顶多也就换来满城骂名罢了。做生意的讲究的就是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露馅,诸葛武侯虽然智绝天下,可空城计却不敢年年都唱的!”
阮大铖一怔,旋即哈哈笑道:“高论!高论!若是金老板是个男儿身,户部的老侯可以休矣!这老杀材,除了会哭穷,其他一概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