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弘道登门之前早就把谷香阁的老底摸个通透,当然知道自己面前这个大咧咧的胖子是什么人,出于客气,拱手道:“在下正是刘弘道,敢问阁下可是许招财先生?”
招财这是第一次见到大人物,本身也有些紧张,看到衣着华贵的刘弘道居然向自己拱手,当下更是口不择言:“公子叫我招财便是,只是‘许’字实在是不敢当的!”说道这里招财自己都愣住了。
刘弘道也愣住了,身后的朝云直接把头往下一闷,脸顿时涨得通红。招财这才醒悟过来,连忙道:“公子叫我招财便是,只是‘先生’二字实在不敢当的!”刘弘道这才释然,嘴角浮起一抹笑意道:“招财兄也是个有意思的人,名不虚传!”
招财被人这么一捧,顿时也觉得极有面子,拍拍胸口的肥肉道:“刘公子这是说哪里话了!我招财虽然人不够俊俏,可这条街上还是说得上话的,公子若是有什么难处,这条街,不论哪个铺子,只消报上我胖哥的名号……”
“胖子!”朝云忍住笑意道,“日头毒着呢!”
“哦!哦!我这就去给两位取伞!”招财说完话,扔下两个人脚不沾地地跑进去了。朝云和刘弘道两人面面相觑:拿伞?难道撑着伞在这大日头底下继续扯闲话?招财还没跑几步就一脸窘相地回来了,挥舞着蒲扇连连致歉道:“对不住两位,里面请!里面请!”
刘弘道无奈地笑笑,拱手道:“请!”这才跟着招财举步进了铺子。招财将三人带进后院,远远地喊着:“涛哥儿,刘公子和朝云姑娘来了!”
方涛听到叫声,连忙在围裙上擦干手从厨房快步走了出来。虽然他不认识刘弘道,可丝瓜架下只站着一个华服男子,想来是不会差了,又看到朝云站在这个男子身后半步,尊卑之分也顿时清楚,当下朝刘弘道躬身拱手道:“在下方涛,见过刘公子。敝舍简陋,公子千金之躯不吝光顾,实在是蓬荜生辉!”又转向朝云道:“区区小子,有劳姑娘挂念,实在汗颜!”
朝云规规矩矩地敛衽还礼。而刘弘道却有些诧异于情报中有些滑头无赖的方涛居然能将待客的见面礼执行得如此周到,当下亦是躬身拱手还礼道:“在下刘弘道,未及引荐便唐突贵府,还请见谅!”
这时候,系着围裙的金步摇拎着洗菜的篮子从厨下走了出来,看了刘弘道一眼,也不打招呼,直接扭过头去,跑到井边提水洗菜。
站在边上瞧热闹的招财看着这副情景低声问闻讯而来的进宝和董白道:“什么情况?刘弘道是什么人物?阿姐看见他怎么跟仇人似的?两个人会不会有什么……”
进宝迷茫地摇摇头,董白则是压低声音严肃道:“胖子别乱想!这位刘公子我也见过,就连保国公、魏国公都要对他礼让三分的,我们姐妹们献艺的时候他也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他跟金姐姐绝不会有什么非礼的事!客人还在呢,没看见刘公子身后站着刑姐姐么?说话须得小心些!”
招财缩缩脑袋直接噤声。
场面很安静,方涛的表情不太自然,刘弘道的表情则古怪多了。只有朝云面色坦然,款款上前,走到井边向金步摇行了个万福礼,口中规规矩矩道:“奴婢见过二小姐!”
“二小姐!”招财又一次出声了,抓住进宝的胳膊摇了摇道,“妹子,听到没有!朝云姑娘居然叫阿姐二小姐!”
董白也吃了一惊,连忙低声问道:“怎么,她不是刑姐姐?”
招财立刻解释道:“刑姐姐是谁?不会是咱们在扬州看见的那个跟朝云姑娘长相差不多的女人吧?不是!完全不是!朝云姑娘是我们如皋碧水楼的头牌清倌儿,阿姐以前是碧水楼的老板……”
董白眼珠子一瞪,旋即也不再问话,满腹一团打算留到后来再问。
金步摇却连头都不抬,只是闷头洗菜道:“我不是什么二小姐,我不过是女营外放出来办差的女官,跟你一样。”
朝云涵养颇佳,被金步摇顶了这么一句,脸色却没有一点变化,口中只是道:“虽然只是二小姐的家事,可奴婢还是不能忘了这份尊卑的,否则奴婢回去同样要受罚。”
“丫头,女营学到的东西,你都忘了……”金步摇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盯着朝云看了一会儿,摇头道,“这都不像你了!”
朝云微微笑道:“以前都是二小姐关照着,朝云才敢那么放肆。如今出来游历了一番才知道,这天下跟咱们想象的那个天下,实在差得远了!”
“罢了……”金步摇又是叹息了一声,拎起菜篮转身准备回厨房,“你难得来一回,今日我也下厨做几个菜。”
“二姐留步!”刘弘道连忙喊道,“这么多年,二姐已经认不得弘道了么……”
“当然认得三公子!”金步摇冷冷道,“我逃跑的时候前后被抓二十六次,倒有十次是你告的密!”
这两人只是一问一答,可语出惊人,小院里所有人都被吓着了:招财进宝董白这几个完全不知情的,被刘弘道与金步摇的关系吓着了;方涛这个半知情的被这姐弟两个之间结下的梁子吓着了;朝云这个知情较多的被这番话里面诸多机密给吓着了。整个小院再次陷入了寂静之中。
刘弘道有些窘,沉寂了一会儿慌忙解释道:“二姐,不是我告的密,这是爹耍的花招!”
金步摇眉头一皱,又是冷笑道:“你倒是说说爹打的是什么主意!好的东西不教,倒是教会了让弟弟出卖姐姐!”
刘弘道跺跺脚道:“嗨!当年我也才十岁,哪里懂得那么多,爹娘让我住进你那小院我就住进去了!等我长大了才知道,这是爹故意的!爹知道你的本事,寻常的监视哨探肯定瞒不过你,所以就故意把我安排在你身边,然后每次你被抓回来之后也把我叫上,又不让我说话,二姐你自然以为我年少不经事直接把你卖了,以后必然天天防我,这样就不会注意到爹安排下来的哨探……”
其余人再次震惊:老天,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爹?金步摇显然一愣,站在原地脸色数变。
刘弘道继续道:“直到长大以后爹才告诉我,二姐你跟大姐不同,自小就计较自己的出身,虽然全家上下没人看不起你,可你自己却计较。别人多看你一眼,你就觉得这个人是在鄙视你的身份,别人对你好一点,你就以为这个人是另有目的,所以爹娘早就商议着让你出来历练历练,早就说定了,你自己的生活让你自己选择,这在咱们家,你可是破天荒头一个了,连大哥二哥都没这个福气!”
金步摇从震惊中醒悟过来,淡淡道:“死性不改,继续扯谎吧!既然对我这么好,当初何必待我那么刻薄?”
“刻薄?”刘弘道吃惊道,“哪里有的事?你是说娘隔三差五抽你一顿的事儿吧?这是爹吩咐的!那时候爹经常到先帝身边去,往返京城路上耽搁不少时间,有时候还要在京城住几个月陪伴大姐,根本没有功夫管教咱们几个小的,便嘱咐大哥和娘每旬都把咱们几个情况写书信送到京城去。娘做的这些,都是爹回信上说的!二姐你是不知道,你可比咱们运气好多了!我和二哥在整天地被师傅抽,两三天下不来床都是常有的,有时候旧伤不好又添新伤,那个惨……你看,我身上还有疤呢……”说罢直接捋起了袖子。
“不看不看!看着心烦!”金步摇脸色有些潮红,扭过头去不再看刘弘道。
刘弘道放下袖子道:“二姐还记的当年你当着兄弟几个的面跟爹娘签文书的情形么?你想想文书上的那几条,说起来苛刻,可是哪一条不是替你量身定做的?爹娘若是真的讨厌你,怎么会把咱们家那么多机密都告诉你?有些机密如果你透露给我,连我都不知道啊!”
朝云最先醒悟过来,摇头叹息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董白也是个聪明人,品味了两人的对话后,也摇头叹息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方涛第三个醒悟过来,点头道:“阿姐有个好爹娘啊!”
金步摇脸色一白,惨然道:“我明白了!爹娘是想让我当下一代家主吧?你们兄弟三个各有成就,却不是当家主的料……”
刘弘道挠了挠脑袋,硬着头皮道:“好像是这个意思……二姐你也知道的,咱们家从祖上起就没有只传嫡子的规矩……爹娘的意思好像就是甭管你将来入赘上门的丈夫是谁,最好就是你希望的那种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只要生了儿子,他就姓刘……只是爹娘觉得你一个姑娘家从来没出过秀雪楼一步,实在不知道人心险恶,才设下诸般计谋折腾你,好让你一个人在外时,别轻易被骗……”
金步摇愣住了,两眼中贮满泪水,仰望天空,颤声道:“斗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自己能够闯出一条路来,告诉他们我不是生来就被人瞧不起的……说到底,还是爹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