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涛和金步摇各自换了衣裳,拾掇干净之后跟着传话的小厮往阮府走去。一路上金步摇还算坦然,方涛却有些惴惴。
“阿姐,那个阮老爷是什么样儿的?话说错了会不会吃板子?”
“我自己都没见着,我怎么知道?”
“没见着?那你怎么交割下的契?”
金步摇没好气地说道:“有必要见么?阮大铖虽然被罢了官,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过一个铺子而已,需得他亲自出面么?说实话了,咱们这次去能见着阮府的二管事就算不错了,开家宴请厨子这种事儿油水又不多,大管事都懒得计较,采买那头的油水才足,克扣厨子工钱的事儿,既挨骂又有风险,二管事都未必乐意做。”
“哦……不吃板子就行……”方涛有些惴惴。
“吃什么板子!”金步摇直接恨铁不成钢,“阮大铖不是官,咱们又不是他府上的家奴,他凭什么打咱们的板子?你可得记好了,咱们是阮府的合伙人,虽然份子占得少,可地位不能低了,否则白地让人笑话!”
“是!是!知道了!”方涛有些狼狈地点点头。
前面带路的小厮听到两人的话,扭过头怒目道:“你们两个啰嗦什么!我家老爷的名讳是你们这种人能叫出来得么?仔细点儿!别看眼下我家老爷没了权柄,可如今刚刚起复的内阁周大人乃是我家老爷至交,正在为我家老爷起复四处活动!没准年前便能有消息传来!到时候我家老爷怎么说也是二品大员,岂是你们能够随便议论的?像你们这样儿开铺子的多了去了,我家老爷再穷也不缺了你们一家!”
方涛和金步摇连忙噤声,垂眉顺目地跟在小厮后面往阮府走。从后院进出柴火、夜香的小门进府,拐了弯就到了厨下。小厮停下脚步,一点都不客气地说道:“你们两个在这儿等着!等二管事得了空自会有人来叫你们!”说罢,甩甩袖子走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阮大铖还不是宰相呢,府里的小厮就这般摆谱,真是的!”金步摇嘟囔道,“什么世道!小鱼小虾也敢到处乱蹦达!”
方涛却被阮府规模庞大的厨房吸引住了,流着口水看了半晌,兴奋地说道:“阿姐,南京城到底是不一样的!你看看阮老爷家的厨房!整整一个大院子,六七间屋子哪!四海楼才两间!我估摸着,这么个厨房怎么也得六个大灶二灶小灶不下二十个!我的娘唉,这要是全都开足了火头,一次能开一百桌席面!”
“没出息!你当阮大铖是开酒楼的?他还不屑干这个!”金步摇直接教训方涛道,“等你小子有了这么大家业,六个大灶还嫌少了呢!你也不想想,这么大的宅邸怎么说都有四五百口,里头的主子们怎么也得一人占一个灶头,你自己算算,这么几个灶头够用么?”
方涛缩缩脑袋直吐,不过很快被一包包直接往厨下搬的食材吓着了:“哎呀,好大的天九翅!哟,山东的刺参!啧啧,这鱼肚炮制得果然不同凡响,也不知道有没有两头鲍……这火腿看色泽好像不是金华的,难道是从云南运来的?好几千里哪,有钱……娘的,这么多白菜心那得糟蹋多少白菜去?鸭舌怕是有上百斤了吧……阿姐快看!那个!干驼峰……”
厨房里往来忙碌的杂役帮厨无不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方涛,金步摇在旁边羞得几乎找个地缝钻进去,狠狠地掐了方涛一把,怒道:“老娘以前不知道吃过多少回了,还用得着你教?再啰嗦回去饶不了你!”
方涛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阿姐……参鲍翅肚吃过倒也寻常,只是这驼峰……阿姐,你确定你吃过?”
金步摇几乎暴走道:“信不信由你!何止是驼峰!老娘当年什么玩意儿没见过!你以为我是什么鸡窝里跑出来的小瘪三?海蛟颈后三寸嫩肉见过没有?两尺长的龙虾见过没有?比野狼个头还大的鸡见过没有?能把人直接勒死的海鳗见过没有?比你个头还大、嘴有四尺长的大鱼见过没有?直接从树上长出来的馒头见过没有?有小臂粗细,上面结着几百个小黄金粒的棒子见过没有?一根藤上结出来的拳头大的酸甜茄子见过没有?真当老娘是个没见识的!”
方涛有些狐疑地看了金步摇一眼道:“鲸鱼肉、伊势龙虾、火鸡、高丽海鳗、金枪鱼、猴面包树、玉米、番茄……这些可都是西夷搞来的玩意儿,赵师傅都跟我说起过……阿姐不会是听赵师傅吹出来的吧……”
“你!气死我了!”金步摇已经完全发疯了,直接伸手在方涛脑门上敲了一记,“以后有机会让你小子开开眼!”
“开眼就算了,咱们都等到这会儿了,别说进去问话说话,就连口水都没得喝,这就是阿姐你说的‘合伙人’?”方涛在墙根找了块顶门的石头坐下,用袖子擦了擦石头,招呼金步摇坐下。
金步摇仔细地看了看石头,又从袖子里掏出手帕垫上,这才坐下,锤了捶小腿道:“我哪里知道!再等会,没人来搭理咱们的话,咱们就走,自家店里还有活儿要干呢!”
方涛点点头,两个人就这么坐在墙边干巴巴地等着,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方涛头靠着墙壁已经沉沉睡去,耳畔才传来一阵爆喝声:“你们怎么搞的!这么大日头把咱们叫来就让我们在这儿等了两个多时辰?这会儿还有脸让我们再等一会儿?我们上午过来到这会儿还没喝到一口水呢,你们这儿是不是午饭晚饭一块儿包了?快叫你们管事儿的出来,再不出来当心姑奶奶砸这院子!”方涛睁开眼,看到自己的阿姐正叉着腰站在庭院中间揪住四五个小厮指点怒骂。
一个小厮捂着半边脸,战战兢兢地说道:“这位……姑奶奶,小的们实在不知道是哪位管事的请你们来……这两日府里请来帮忙的人多了,咱们这些干粗活儿的实在分不清是哪位管事请来的帮手……”
金步摇冷哼道:“别在老娘面前打马虎眼!你们府里再不给我们一个交待,当心……当心……当心老娘死给你们看!”
方涛顿时汗毛倒竖:亲娘唉,阿姐的杀手锏来了!
果然,金步摇到处乱窜了一阵,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把菜刀往手上一横,高呼道:“你们听好了,再没个人来,老娘就当着这儿抹脖子!”这一下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着金步摇。
金步摇见众人不为所动,眼睛眨了两下,立刻抽抽嗒嗒起来,没多会儿,抽噎就变成了嚎啕大哭,放开嗓门干嚎道:“老天爷,你还有没有开眼哪!我好端端地一个黄花大闺女被这么一群男人欺负,你怎么就不打两个响雷把他们都劈死!我一个女人家做点生意容易么……可怜我花容月貌、多愁多病……”
听到这里,小院里不论男女,除了方涛之外全都四散奔逃。金步摇更来劲了,挥舞着菜刀满院地追赶着四散奔逃的小厮,口中呼喊道:“我不活了……”这一下乐子更大了,小厮们的四散奔逃立刻变成了抱头鼠窜,口中纷纷喊着:“大姐饶命!”力图躲过金步摇手中明晃晃的菜刀。
方涛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就该他出场了,清了清嗓门,方涛走上前,拉住金步摇道:“阿姐,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是他们配合了很久的经典对白,只可惜招财和进宝不在,若是这两位也在的话,场面会跟大,破坏力会更强。鸡飞狗跳再寻常不过,拆房揭瓦手到擒来。
金步摇显然已经进入了状态,手一甩,挣开方涛的拉扯,怒道:“你倒是会做好人!你家阿姐的名节就这么没了,可曾有人负责?不行,今儿怎么也得抓到一个押回去保全我的清白!”
正在鼠窜的小厮们听到金步摇的话,立刻喊道:“啊也!砍两刀就算了,做大姐的男人那是死都不敢的!”
金步摇彻底爆发了,怒吼一声:“老娘跟你们拼了!”挥舞着菜刀就冲了上去。
方涛也被金步摇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了一跳,这可不是预先设计好的台词哪!看到金步摇攥着菜刀的手捏得骨节发白,方涛也知道方才小厮们的话彻底触动了金步摇的心思,让金步摇的火气彻底爆发出来。当下也怕闹出人命,连忙死死拉住金步摇道:“阿姐,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
金步摇怒喝道:“商量个甚?你家阿姐都被人这般瞧不起了,你还在委曲求全,还是个男人么?难道你要让你家阿姐一辈子嫁不出去被人笑话一辈子?”掰开方涛的手就要往前冲。
方涛急了,连忙将金步摇拦腰抱住道:“谁说阿姐嫁不出去的?哪个说的我就哪个急!这些日子往来的媒婆还少了?哪个不是被阿姐用笤帚打出去的?还不是阿姐心疼我们几个,怕我们将来没人照顾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