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涛跑进家门的时候,方老爷子已经悬梁已久。失魂落魄的方涛立刻瘫坐到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同样失魂落魄的进宝闯了进来,口中喃喃道:“涛哥儿,掌柜的说你回来了……我爹他……”说道这里,进宝捂住自己的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顶着挂在房梁上的方老爷子,同样瘫坐在方涛的身边。
听到这边有动静的邻居闻声从矮墙上伸过脑袋,一看之下大叫了起来:“啊也!出人命了!涛哥儿还不快把你爹放下来!”
方涛这才恍然惊悟,扶起倒在地上的凳子,登上去把父亲放下来,这时候,得了消息的邻居们也都纷纷赶来,众人叹息了一翻,也都纷纷帮着方涛料理老爷子的后事。原本是苦主的方涛反而闲了下来,心中对邻居们满怀感激之余,反问进宝道:“你刚才来的时候说起许叔,许叔怎么了?”
进宝这才响起自己的来意,眼圈登时红了起来:“我爹……被税监……砍了……我娘跳井了……”
方涛一怔,脸色冷峻了下来,喘了两口粗气,旋即平淡地说道:“嗯!好!我爹也是死在税监手上,可以一块儿算帐。”
进宝怔住了,愣了好半天,抬手抚抚了方涛的额头,担心道:“涛哥儿,你……没事吧?”
方涛一脸狐疑道:“什么事儿?”
进宝担忧道:“我爹没了,我娘跳井了,我在家里哭昏过去几次,到了这儿才好了些,怎么方伯伯没了,你却好像一点儿都不伤心似的……我怕你……憋着难受……”
方涛摇摇头,低声道:“哭有什么用?如果我爹是死在病榻上,我会哭;因为我这个儿子没用,不能挣钱给爹瞧病,可如今我爹横死,我若是把自己哭垮了,谁替我报仇去?有自己哭伤了自己的功夫,还不如想想如何拿了仇人的脑袋来祭奠我爹……”
进宝想了一会儿,点头道:“涛哥儿你说得对!我现在就是哭死了,还得让哥哥倒贴棺材,伤的也是哥哥的心;那还不如干脆点儿,想想怎么去报仇!”
“涛哥儿!涛哥儿!”正在替老爷子擦洗的邻居叫了起来,“老爷子手心里攥着东西呢,怎么也掰不开!来瞧瞧!”
方涛闻言连忙赶了过去,看到父亲的拳头攥得紧紧地,似乎捏着什么。
“涛哥儿,老爷子手上捏着的怕就是想要留给你的东西了,咱们掰不开,还得涛哥儿你自己拿主意。”
方涛看着父亲攥得紧紧的手,轻手轻脚地跪倒在父亲面前,低声道:“爹,儿子来了,有什么要交待的就交待吧……”说着,一只手顺着方老爷子的肩膀轻轻抚了下去,渐渐地到达了手腕。众目睽睽之下,方老爷子攥紧的拳头突然张开,露出了里面的一张小纸条。
方涛愣了一愣,字条他认得,正是从那本父亲引以为傲的宋刻本《孟子》上撕下来的。轻轻拈起字条,展开,旁边也有些许识了几个字的人凑过来看。
“‘君之视臣如草芥’,咦……老爷子端的是读了一辈子书的,临死都不忘带着《孟子》上路!”有人低声赞道。
方涛凝神想了想,嘴角浮现出一抹冷冷的笑意,站起身,向众人作揖道:“多谢诸位叔叔伯伯帮衬了!侄儿现在就出去给我爹订一口棺木、采买些香烛纸札回来。”
立刻有人大度道:“去吧!去吧!涛哥儿银钱可够?不够,大家不妨凑凑!”
方涛连忙又作一揖道:“多谢诸位叔伯!侄儿身上还是有一些的!”说罢,拉着进宝慢慢地走出家门。
“涛哥儿,你的钱不都是给方伯伯了么?哪来的钱订棺木?要不……我们两家一起订去吧,兴许还能便宜些个……”
方涛脸色冷峻地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宝妹,你且先回去吧,我先去四海楼跟掌柜的告假,还要预支一些工钱,隔天再来找你。”
进宝乖巧地点点头,依依不舍地离开。方涛阴沉着脸,不走大街,直接穿过弄堂小巷,从四海楼的后门钻了进去。走到厨下的时候,伺候税监的最后一道清汤已经出锅,大厨们都解开可围裙,指挥着帮工学徒收拾锅灶。
“涛子!掌柜的不是说你已经回去了么,怎么又过来了?”身材壮硕的主厨看到方涛溜进厨房,皱着眉头问道。
方涛立刻笑了起来:“赵师傅好!家里的事儿已经完了,我就过来看看还有什么要我做的!这不,肚子有些饿了,看看有没有什么下脚料先来垫垫……”
赵师傅将信将疑地打量了方涛一眼,教训道:“可惜来的晚了,要不然最后几道菜也能让你练练手。灶上还有刚撤下来的酥油蛋黄卷,你去捡两个垫垫饥;早间还多了半笼蒸饺,等热过了再吃。”
方涛连忙道:“谢师傅!”自己便走到灶上取东西吃。
赵师傅微微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方涛捏起一个酥油蛋黄卷,三两下塞进嘴里,眼睛却骨碌碌地转了起来。
厨下都在忙,几个帮工和学徒看着方涛大吃大嚼的样子,也都暗暗地吞了吞口水,虽然勉强忍住了,可眼睛还是止不住地往灶上摆着的酥油蛋黄卷上瞟。
“看什么看!干活儿去!”赵师傅叉着腰站在门口吼道,“你们若是能像涛子那样学得手艺,你们也能吃!现在给你们吃,你们连这味儿是怎么调出来的都吃不出来,还不如喂猪!都学了好几年了,连菜刀都拿不稳,准备学到死啊!”
吃,也是一门学问。光知道东西好吃是一回事,真正吃出水平的,是一口下去,不但要吃出厨子在菜中用了什么料,而且还要吃出各种主料、辅料、佐味料分别在什么时候、什么火候下锅。譬如醋,烧菜的时候下得早了,可以增香,可以去异味,下得晚了,可以让蔬菜变脆,嚼起来爽口,聪明的厨子分两次放,火候、眼力都要捏得准;再譬如糖,在没有味精的时代里,下锅早了可以帮助佐料入味,下锅晚点儿可以让菜肴增鲜。尤其是在猛火快炒的时候,添加佐料的最佳机会往往只有一两息的功夫,一眨眼就没了,若是掐不准,这道菜就留着蒙那些不懂的食客吧。一个人学了多年的厨,如果连这个都吃不出来,那么就算烧的菜再好,这辈子也就是个掌勺的,永远成不了大师。
帮工学徒们被赵师傅吼了一嗓子顿时噤若寒蝉,个个儿缩头缩脑地收拾东西出去洗刷。方涛匆匆吞下两个酥油蛋黄卷,转身也想出去,赵师傅见状往门口一堵,眉毛挑了挑,似乎在等什么。
“鸡蛋煮得太嫩,蛋黄没起粉;熬的牛乳火候不够,蜂蜜也调得太多,甜味盖住了牛乳的香味,蜜选得也不好,用的菜花蜜,这个当用槐花蜜最佳,下锅炸的时候油因为担心炸焦了,所以油不够热,慢慢不能变成金黄色,所以在油里面的时间呆得长了些,有些腻。除了面皮儿,其他都不是师傅做的……”方涛小心翼翼地说道。
赵师傅咧开嘴巴呵呵笑了起来:“小子,能出师了!”
方涛嘻嘻笑了一笑,低头就想逃出厨房,却被赵师傅一把揪住了后背的领口:“小子,拿了厨房的东西就想走?你当师傅这么多年练出来的眼力是白给的?把剔骨刀放回去!”
方涛脸色一白,乖乖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剔骨尖刀,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位:“师傅,我……”
“你什么你!”赵师傅低喝道,“你小子糊涂了?在这儿找事,活腻歪了?”
方涛吃了一惊,抬头望着一脸严肃的赵师傅道:“我……”
赵师傅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小子刚出了店门,掌柜的就知道了你爹悬梁的消息,估摸着你必定要来寻仇……”
方涛垂着脑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师傅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跟我来吧!掌柜的已经在等你了。”
方涛只得跟着赵师傅往外走。赵师傅带着方涛进了人字一号客房,掌柜的和账房先生早就已经端坐在里面等着了。看到方涛被赵师傅领进来,账房先生似笑非笑地看了掌柜的一眼道:“怎么样?又输我五两银子!”
掌柜的没好气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银锭塞到账房先生手里,口中心疼道:“纳二房的钱又没了……”
“没出息!”赵师傅笑道,“你弄点儿银子就想着纳二房,可晚上一上床就要被你老婆搜身,到最后还不是便宜了你老婆?就不能藏起来?”
账房先生哈哈笑道:“老赵你不懂了吧?他老婆可是女营出来的,这方面门儿精着呢!别说他了,就连只蚊子飞过去,也能被他老婆刮下三两油来!”
掌柜的不甘心地叫了起来:“哎!哎!哎!赢了就赢了,可不带这么埋汰人的啊!当初你们娶不到的时候多丧气!如今却来笑话我了!我不也是想着早点有个儿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