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没有一个春节,吴雁南对爱情和婚姻的呵护是如此精心的了。年里年外,他从心理上从身体上从生活的方方面面对妻子献着极大的殷勤。然而,从我们的观察上来看,他这样的做法并没有多大必要。梅思月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她不需要心理上的安慰,她也不是懒惰的人,所以也不需要丈夫事事替她操心。何况,丈夫身上的文人气,做起事来总不能让她放心,什么事亲历亲为她才觉得舒坦。她和无数深爱丈夫的女人一样,有健忘的一面,她很快忘记了过小年时从陈静那儿听到的疑虑,她只感受得到过年喜庆的气氛,听得到女儿在耳边无邪的笑声,看得到丈夫团团围着自己的身影。所以,她觉得她很幸福,她便找不出破坏这幸福的理由,她便没有必要耿耿于怀,和往事较劲。
春节便在平静中慢慢过去,初五那天,夫妻俩把奇奇留在奶奶家里,回了城关。梅思月一路上总不放心,奇奇毕竟刚刚半岁,但她得去B市函授,吴雁南初六又要上课。有多少年轻的父母不是如此啊,把孩子丢给别人带着,即使是自己的母亲,也总是心怀惭愧,却又无可奈何。
初六送走了梅思月,吴雁南就匆匆投入到西湖中学新学期的教育之中。
陶成玉老师虽结束了考研,但工作上并不见什么大起色。他也是外县人,是他那个地方人们本身就有懒惰的传统呢,还是以前考研惯下的坏毛病?反正没课的时候,他基本不进学校。这样以来,学生迟到早退便成了习惯,吴雁南记得郑直副校长的“托付”,也找不少迟到情况严重的学生谈过话。但管的效用总是不长,因为他不是他们的“老班”,他的苦口婆心成了地地道道的“狗拿耗子”。
吴雁南一边感到痛心,因为的确有不少要求进步的好学生,但在一盘散沙的班级里,自然学得不够踏实。但另一边他又不想去学校反应情况,其实学校也知道陶成玉的这个高二(8)班的状况,但人家是正规本科毕业的,也只能像当初对待韩小满一样,拿他也没办法。要是当初何书章敢这么搞,早就会让他为自己在其位不谋其事的做法付出代价了。现在怎么办,领导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吧,他早晚会为自己的不负责吃一回亏的。至少,高考成绩太差劲,就不让他再当班主任了。
吴雁南了解到这些情况,便只能寄希望于陶成玉本人的改变了。他希望春暖花开时节,播种的季节能带给陶成玉新的生命的律动,重新负起责来。至少要能对得起自己拿的工资、班主任津贴和高提成的补课费。
但是,到了春天,陶成玉却更懒惰了,春眠不觉晓,早上起不早嘛。再有,他的考研成绩从开学时的自我感觉良好中已经变成了事实。他以该专业分数第一的优势,肯定是要被省城一重点大学录取了。有些人,特别是应届本科生就是这样,他们把上班当做了考研的跳板,否则他们干嘛背井离乡到你这儿来?他们因为应届本科的通行证,往往都处在学校教育的重要位置上。就象高二(8)班的陶成玉和吴雁南,一个心思根本不在教书上却当着管理八十多名学生的班主任,另一个对放羊的班级时刻痛心的人,也只能时时刻刻白痛心。吴雁南有时甚至想,对待那些刚分配来的老师,身为领导者应该先问问他们考不考研,考的话就让他少带课,绝不让他带班主任,或者干脆当初招聘时就不要他,如果他说他不考研,叫他写个保证。你要老师是来教书的,不是拿他的所谓正规本科的学历来装门面,别把这里当作试验田,三年以后抛了荒!
刘红兵那小子也被西南一重点大学录取了,这家伙命真好,来西湖中学两年,当着班主任考着研,结果弄了个双丰收。只有老老实教书的人儿,才没个奔头。刘红兵下半年才不用管什么借调不借调、体制不体制、冻结不冻结呢。九月一到,便可拍拍屁股走人,留下好戏给没能耐的人唱吧,他有更其高远的目标要去追求了。
最让吴雁南惊讶的是,芮敏也接到了北京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也算是如愿以偿地实现了今年的梦想。她发信息给吴雁南,要请他去广场北庆贺一下。吴雁南借故有事没有去,芮敏也不强迫,只说什么时候有空找她,一定要给她庆贺一次的。但吴雁南拖拖拉拉地一直“没有空”。好在两人已不在同一个办公室,也少了许多尴尬。
但是,她会不会真像她说的那样,要追求三十九岁的新生呢?如果真是那样,她的考研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不是一件坏事呢?但是彼心已定,彼意已决,要来的的事情还不是早晚要来?可是,小风的确很可爱的,胡医生的确很善良,但关键芮敏的确很有思想。
呜呼,去吧,让生命按着自己的轨迹去延展,总要比蜷缩在令人憋屈的地方更有意义。芮敏,如果你觉得你的选择是对的,只管去追求好了,我祝福你!
陆陆续续的,和往年一样,吴雁南了解到了许多同学,同学的同学,同学的同事,都考了研。有的是多年矢志不渝地在考,铁杵磨成针,功到自然成;有的是异军突起,在人们还不知道他怎么就考研的时候,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再加上从教院报名走掉的,简直不计其数,与往年相同又要多于往年。反正,不经意间,叶县又在春天成为全省考研的大户,多么可喜可贺啊!
但是,这可愁坏了教育界的管理者,每年都有那么多人考研,到底为的什么?现在的老师变得如此地不安分,难道往上走只有考研这一条路?还有,借调的老师天天吵着要解决关系,为什么你们不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而是想跑到这这城关来享清福?去年清退了一批,据说几乎没人回到原单位上班,有的呆在家里看风向,有的跑到外面挣大钱。好,今年我就再让你走一批!小小园丁,本来就该提水灌园的,为什么那么没有敬业精神呢?
这些话,是据一个和上面常有接触的人在一次酒宴上听一位领导酒后吐的真言,话随风走,一传千里,很快连言路最封闭的人都知道了。于是,借调老师人心思变,多有不安心工作、为关系日日发愁者了。多少人后悔没有去参加考研啊,就算考不上,到时弄个假通知,瞒天过海,也能去外面打他三年工。富农中学的阎贵生不就是这样做的吗,人家朝教育组丢下一张假通知书的复印件,现在就在北京城里乐逍遥呢。
可是那复印件也得他钱正明愿意收,至于阎贵生有什么牛B,让教育组钱大主任俯首贴耳,甘做同谋,旁人不得而知,也无需去考究。最能确定的是,我们的主人公吴雁南同志,今年春天是受了场不小的打击。昔日情人要走了,昔日“同僚”高飞了,教育又有点乱了,他便觉得没盼头了。
但不能坐着等死啊,这种事情岂是我辈所为?吴雁南穷则思变,抱着树挪死人挪活的高论,和梅思月商量了十几个来回,终于想出了一条锦襄妙计。为了妙计的顺利实施,吴雁南列了一个计划,这里我们原文录下,以供搞策划的人士无资料可查时参考。
春风行动
一、电话张涵俊,看上海有没有门路;
二、让梅思月托姑姑开张假医院证明;
三、跟西湖中学请假,说去省城治病;
四、把证明交给钱正明,送钱两千;
五、去上海闯荡一番,以求发展;
六、在上海呆不下去,再回西湖中学。
计划一定,便是一步步实施了。前三步没费什么力气。张涵俊告诉他在一所贵族学校有熟人,如果能进去,一个月工资六七千,不强似在家里耗着?姑姑听了梅思月的要求,二话没说就在医院开好了证明,为能请假方便,开的是眼疾,大致有“不治将失明”的危险暗语之类,据姑姑透露,开证明的医生说这证明绝对管用。吴雁南就拿着证明找到申建文,先把患眼疾的事情说了,申建文看了证明,并不看他的眼睛,只问他什么时候走,吴雁南就说家里安排一下就去省城。
二
下面是第四步了,多少有点难度。别的不说,单路程就有一百多里,哪里抽得开时间呢?再说,钱正明愿不愿意收他的钱呢?但此番行动,是环环相扣的,前三环已结好了,这一环不结,前功尽弃不说,后续也无由了。
梅思月把年里吴雁南给她的补课费全拿出来,又从奇奇的礼钱里加了点,凑了两千元,用信封装好,跟吴雁南说:“你想做什么事,只管去做,这钱准备在这里,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拿去。”
妻子如此深明大义,吴雁南还有什么犹豫的呢。他不想在白天去,就选定星期四的晚上,他没有辅导。但路上也不可能有车,用出租车他又舍不得,只好去找王子俊,说借摩托车用一下,晚上**点就回来。王子俊自然没有二话,吴雁南骑上摩托车回家来,拿了钱,就奔富农镇去了。
天气很好,是晴朗的春日,天边悬着一**红的夕阳。风吹着脸庞,温度也正好。出了县城,路的两边现出绿绿的麦苗和黄黄的油菜花来。江淮大地的春天,永远都是黄绿相间的巨幅图画,让人心醉,让人产生无数丰收的遐想。
但这种浪漫兴奋的情调并不能持续多久,路还没走到一半,天就黑了下来。乡野里没有县城的灯火通明,望见的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摩托车灯照着前面的一小段路面,吴雁南不常骑这玩意儿,技术还没达到纯熟,只好小心地驾驶着。好在路是熟悉的,他只要朝着既定的方向,慢慢前行就是了,目标肯定会在眼前出现的。
终于到了教育组,钱正明就住在公房里,吴雁南来过不止一次了,但这一次心里空前地忐忑。他下了车,熄了火,没有立即敲门,而是掏出手机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老是嘟嘟嘟嘟的,吴雁南的心被带得直跳。
“喂,哪位。”终于有人接电话了,是钱正明,吴雁南松了口气。
“钱老师,您好,我是吴雁南。”
“哦,你说。”
“我在您院门口呢。”
“嗯,进来呀。”
“好。”
钱正明挂了电话,不一会就出现在大门里,他打开门,吴雁南把车推进了院子。黑暗中,他赶紧调整了一下心态和表情,还用衣袖狠抹了两把脸。
“你从哪里来啊?”进了屋,钱正明边倒茶边问。
“家里。”
“县城吗?”
“是。”
“你还是骑车来的,自己的车吗?”
“不是,借别人的。”
“哦,现在在那边干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一个月几百元钱,和家里差不多。”
“但你开销要比家里大啊。”
“是。”
“家属上班了吗?”
“没上班。”
“唉,你这也是个事啊,关系转不过去。”
“跟老师说实话吧,我这生活很难过呀。”
“这我理解,你今天来是——”
“求老师帮个忙?”
“你说,我们的关系,只要能做到,我当然会替你考虑,就像为你们工资这一块,我不知跟镇里磨了多少嘴皮子,可那边不松口,我也不敢发呀。”
“您为我们操心了,我今天来不是为工资。”
“那是为什么呢?”
“我跟老师您直说吧,我想出去打工。”
“这,你请假也难啊,上面一直要整顿在职不在岗人员,你走了,有了风声不好呢。”
“所以我找老师您帮忙啊。”
“得有一个很好的理由才能请假啊。”
“我开了个证明你看行不行?”吴雁南掏出了证明。
“我看看,”钱正明认真万分地看了一遍说,“有这个,也不行,因为你要出去,凭这个证明,我也不敢批你太长时间的假。”
“那全靠钱老师了——”吴雁南又掏出了信封。
“你这是干什么?”钱正明看吴雁南把信封放在桌子上,赶紧说。
“这一点心意我放在这。”
“不不,吴雁南,你不要搞这个,生活都成问题呢,哪来的钱?”钱正明说得的确很实在。
“钱老师,您就收下吧,我这次出门,全靠你了。”但吴雁南依然坚持。
“我知道,我就在家里帮你扛着吧,能扛多久扛多久,这个,你得拿来回去。”
吴雁南自然不会再拿回去,快步出了门,千恩万谢地和钱正明告了别。走了一段路,又停下车给家里拨个电话。梅思月还没睡,听了吴雁南大致的说明,觉得有门,但仍有些不放心地问:
“你可别骗我啊,今天是愚人节。”
“什么?今天愚人节?”吴雁南不相信地问。
“是啊。”
“你看我这选的日子。”
“这有什么要紧,做大事嘛!”
“也是,大丈夫行事,不顾细节!”吴雁南想想刚才的前后行为和结果,还算顺利和成功,便放大声音说,同时一带油门,摩托车发出一声叫喊。
“你慢点骑,我做好饭等你回来。”梅思月听见了摩托车的叫声,叮嘱道。
三
解决了后顾之忧,吴雁南头脑里就只翻腾着两个字了:上海。是呀,那里有一所学校,只要能进去,一个月六七千啊,超过他在西湖中学一年的辛苦劳作。一年十二个月,那是怎样的天文数字啊,这将比周明生、江远明他们在省城的薪水要高得多了。吴雁南长这么大还没有一年赚好几万块钱的经历,想一想,心里就发抖。
梅思月知道吴雁南此行要拜访老同学,就去超市给他买了些银鱼等特产塞在包里,又给丈夫收拾了些换洗衣裳。他们只知道要去上海,至于会在那儿呆多久,都没有明确的目标,他们也不去深入计划了。这世上的事情,不是你计划好就行的,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吴雁南请好假,便赶在三号早上,坐上了去上海的汽车。本来不让梅思月送,但女人舍不得丈夫出门没个送行人,硬是把睡着的奇奇锁在屋里,又在床垫的四周围上被子衣服,以防孩子掉下床,就送丈夫去了汽车站。
“你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梅思月说。
“好的,我知道。”
“去到打个电话回来。”
“好的,你回吧。”
“事情办好了就回来。”
“嗯,你回去吧,奇奇在家呢。”
“没什么眉目就回来呀。”梅思月终于有点控制不住情绪,鼻子酸起来。
“不要担心我,回吧。”吴雁南知道妻子是牵挂自己,但早上就说这样的话,终究叫人不爽。
梅思月回去了,汽车也开了。走了好长一段路,吴雁南才有点清醒的样子。啊,他要去上海了,那个国际大都市!应该是八年前了吧,自己和陈浩波去过一次,可那时身无长物,上海的好玩地方都没能去,除了“吃快餐”特有印象外,记忆最深的就是浩波的感叹:“无他,楼高而已。”也不知道现在的楼房又高到什么样子了。
一路上迷盹了几回,中午车停的时候吃一个盒饭,再迷盹几回,就有高楼越来越高越来越密地映入眼帘了,天也渐渐晚了。吴雁南掏出手机想看时间,操,昨晚收拾东西特慌张,忘了充电,已经自动关机了。没办法,只有等下车再说了。
可是上海那么大,车停的地方却是市郊,吴雁南一下车,就有种举目无亲,漂泊无靠的感觉了。但他是个很能接受现实的人,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该干什么。他走到一个公用电话亭前,指了指电话机说:“打个电话。”
“打吧。”看电话的四十多岁的大嫂用上海话说,这两个字吴雁南还能领会。
他先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说:“思月,我已到了。”
“到哪了,到他们家了吗?”
“马上就到。”他撒了个谎,他还不知道这儿离他要去的地方有多远呢。
他又赶紧拨张涵俊的电话,通了以后,张涵俊说:“你在哪?”
吴雁南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就把电话递给大嫂说:“大姐,你给我告诉我朋友一声说我在哪。”
她接过电话,和张涵俊叽哩哇啦了一通,这回吴雁南一个字也没听懂,他又接了电话。
“我在哪啊?”吴雁南问。
“具体我也不清楚,我跟她说了,她会给你送上车,你坐到终点站下,打的到绍兴路口下就行了,我一个小时后在那等你。”
“一个小时后,会坐那么久?”
“一天车都坐了,还在乎这一会吗?”张涵俊在电话那头笑着说。
也是,吴雁南挂了电话,就掏了张五十元的钞票,心想说了这么久,还有长途呢。
可谁知大嫂只收了他两元钱,他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打了长途呢,长途多少钱一分钟?”
“和市话一样。”女人知道这人不懂上海话,就硬别着腔调用普通话说。
一样,是多少呢?吴雁南不好再问,就提起了包袱。
“来了来了。”女人叫着先跑了,吴雁南反应过来以后,也背起沉沉的提包屁颠屁颠的跟了上去。
“谢谢啊。”吴雁南边上车边回头喊,可女人已经往回跑了。吴雁南觉得大城市的文明还是值得信赖的,至少刚踏上这片土地,就享受到了热情的帮助。希望此后事事顺利,一顺百顺啊。
坐了不知多久的公交车,又打了的,折腾了老半天,终于见到老同学了。张涵俊挺着大大的啤酒肚迎接他,吴雁南便显得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
“先吃饭吧。”张涵俊可能也看到了吴雁南的营养不良,至少今天是这样,善解人意地把他让进了一家饭店。
“吃什么?雁南,你别拘束,我们还像上学时一样,随随便便的,你自己点。”张涵俊把菜单放在吴雁南面前,肥脸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吴雁南看了半天,好多菜都不知道是什么,便不敢贸然点下,只有雪菜肉丝他认识,就说:“来这个吧。”
“什么?我看看,”张涵俊顺着吴雁南的手指找到了客人要的菜,笑了,说,“老家这东西还少啊,点没吃过的,我来点,小姐,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好了,好了,吃不了那么多。”吴雁南阻止道,其实他更大的意思是不想让老同学破费,那一个菜都是十几几十的。虽然他知道张涵俊在这儿赚到了不少钱,但此番来,不是做客。
“见外了不是?”张涵俊一边批评吴雁南,一边和他聊。
“我听说你在家里的情况了,想出来也好,老家里呆一辈子,对你来说确实怪憋屈的。只是这边还没有大眉目,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你是教语文的,我说的对吧?”
“对对,你说的那个学校——”
“是这样的,我跟校长的司机是朋友,他说他们学校下半年可能要开高中部,需要老师,如果是那样,就有机会。要是现在就进,因为学校待遇特别好,好多名师都往里挤,恐怕难。”
“是这样啊。”服务员已开始上菜了,吴雁南却不怎么饿了。
张涵俊开了啤酒,倒上,又说:“我明天再找我那朋友让他帮帮忙,问问校长,看能不能开个后门。”
“那就难为你了。”
“咱们谁跟谁,这话就别说了,若真能进来,到时我们再喝酒。”
“你真爽快。”吴雁南发自内心地说。
“爽快?你还没看我喝酒呢,”张涵俊说,“咱俩今晚不喝多,一人四瓶,来个四四如意,明天好好休息一天,再喝。”
“好,客随主便,听你的。”吴雁南兴致也上来一些了。
至此,吴雁南置身大上海,也见着亲人了,爽爽的喝了四只冰啤。吃过饭,跟着张涵俊去了家里,吴雁南把带来的礼物交给八年前请他吃“快餐”的女人,她客气地接受了。
四
第二天,张涵俊对吴雁南说,反正是等消息,在哪等都是一样,不如跟他去公司看看。吴雁南想想也好,转转大上海嘛。
张涵俊高中毕业后就来了上海,已十几年了。先是推销化妆品,后来单干,再后来,自己开了公司,现在公司已经走上正轨了。
“雁南,你要想出来,也不一定非要教书,你可以试着干点别的嘛。”张涵俊到了公司,吩咐完了一些事情,兄弟俩就聊起了天。
“我能做什么呢?”
“那要看你愿不愿做了,如果愿意,做什么不行?你看我,刚来上海的时候,连地图都看不好,现在不说怎么样吧,吃穿住总是不愁了呀。”
“你是有能耐的,不是每个到上海来的人都能混到这一步吧?”
“嗨,怎么说呢,我看人还是满准的,我觉得你有些消极。其实,你一个大学生,要想创业,比我们容易多了。”
“那我先在你这里干吧。”
“我这里?”张涵俊笑了,“别开玩笑,我这里一个工资不高,第二招的人都是会上海话、英语达到四级的,我怕委屈了你呢。”
“我开玩笑呢。”吴雁南说,其实确实这样,他虽不爱思考,但他能想到在老同学的公司里干活会是什么滋味,同时,传回去也会让人笑的。
“我知道你开玩笑,你要想做点事,可以到人才市场看看,你证件什么的都带了吧?”
“带了,你还是先给我联系学校,不行我就去人才市场转转。”
“好。”张涵俊觉得自己的游说取得了成功,叫了一声。
“但是我现在还没想过就干其他的事情,即便来了,也想先教书,过渡一下,至少上海这几条重要些的路要摸熟啊。”
“嗯。”张涵俊表示赞同。
中午吃了份盒饭,下午吴雁南一个人去街上转了转,也没什么特别的,又不能走远,他得和张涵俊一道回家呢。
下班了,张涵俊要把手提电脑带回去,就自己提着小包,吴雁南替他提电脑。吴雁南真还没提过这玩意儿,虽然在他的内心世界里,就像希特勒想得到整个欧洲一样地梦想有这么一个宝贝。但他知道,市场价没个万儿八千的别想买,那笔钱,把他榨干了,也榨不出来一半。
他就一路上车下车地跟在张涵俊的后面。实际来说是因为路生,两人谁先谁后也没什么讲究。但就路人来看,就只能推断出一个结论了:后面小心翼翼提着电脑的瘦家伙,一定是前面那个胖子的跟班。
跟班就跟班吧,据说朱德还给人扛过枪呢,谁叫那时他名气不大也没钱呢。
晚上,张涵俊打了几次电话,但他的那个朋友总说有事,没有来和吴雁南一起吃晚饭。坐陪的是几个张涵俊比较要好的老乡,尤其是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家伙,嗓门特大,又特能喝酒。听说吴雁南在家里是教师,先是有些疑惑地问清他的单位什么的,待确信这人不是冒牌货之后,又提出了新的疑问。
“那你不在家教书,来这上海干嘛?”络腮胡子稍微客气地问。
“来干嘛?你来这干嘛?”张涵俊先代吴雁南针锋相对地回答了,看来他很了解那家伙。
“挣钱呗。”胡子喝了一大口啤酒。
“对啦,上海银行里还有好多钱没被你挣完,他也想来拿一把。”
“那你家里的工作怎么办?”
“不要了呗,”张涵俊真真假假地说,“这年头干什么不是工作,你说是不是?”张涵俊也喝了一大口酒。
“你结婚了吗?”胡子还问,这家伙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结了。”吴雁南说。
“有小孩吗?”
“有。”
“几个?
“一个。”
“男孩女孩?”
“女孩。”
“我明白了。”胡子恍然大悟。
“你明白什么了?”在座的人都问。
“你是想来偷生个男孩吧?”
满桌的人都被他说笑了,张涵俊说:“你这家伙,越喝越糊涂了。”
“我没糊涂,你说你在石河中学干过,你认识刘望东吗?”
“认识,他不就在上海吗,可惜我没有他的手机号码。”
“我有啊,我和他也不错,回头把号码给你。他就是偷生二胎男孩被教育局开除的,我没说错吧?”
“没错,时机好的话,我也生一个。与其让教育局来开除我,还不如我自己主动开除自己呢。”吴雁南说。
他的话也把大家说乐了。
五
第二天,吴雁南没有跟张涵俊一块出门,而是一个人在张涵俊住的小区附近瞎转悠了一天,除了东瞅瞅西望望,买了一张上海市的地图外,什么事也没干。他心里在等一个人,就是张涵俊,他希望他能突然打他的电话,告诉他事情有了眉目,可是他直等到天黑,等到的也只是张涵俊叫他回去吃饭的电话。
吴雁南极其郁闷地喝着啤酒,张涵俊见他这样,就安慰道:“没事的,他神通是有的,可能一时还没怎么样,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我来打个电话问问。”
吴雁南笑了笑,没说话,任由张涵俊去打电话。
过了一会,张涵俊慢慢踱到吴雁南跟前说:“雁南,真不好意思,那边虽没说不要,但看意思现在就拍板肯定不行。校长说初中部语文老师一个也不缺,除非看老总下半年招不招高中部,招的话,可以来参加应聘。”
“哦,是这样。”吴雁南说,其实他明白这还不是等于拒绝了他?参加应聘,和报纸上经常登载的还不是一回事?自己的资历自己清楚,看来私立学校才是后门把得最严的地方啊。
“那,那就等下学期看看吧。”张涵俊说。
“嗯,好,可以。”吴雁南说,但下学期在哪呢,谁知道!
“那你——”张涵俊又问。
“我明天想去看看刘望东,毕竟我们以前的关系也很好。”
“那行,你知道他在哪吗?”
“他以前说过好像在浦东,我有他电话,明天再和他联系。”
“既然这样,那就等你见了老同事以后再说吧。”张涵俊说道。
三个人没有其他话了,就一个劲地喝酒,人在快乐的时候特别能喝,人在郁闷的时候酒量也常常特别大,张涵俊的一个提不起人的精神的消息,却让他多破费了好几瓶啤酒。
第二天早上一出小区,吴雁南就拿出电话号码簿,翻出刘望东的手机号,一打,就通了。
“喂,请问哪位?”刘望东用流利的普通话说。
“我是吴雁南。”吴雁南也算是没事偷着乐,也用了普通话。
“哪位?”刘望东当然想不到说普通话的吴雁南是谁。
“我是吴雁南。”吴雁南不得不改了家乡话。
“哦,雁南啊,你在哪?”刘望东听出来了。
“上海。”
“什么?不会吧?”
“千真万确。”
“什么时候来的?”
“前天。”
“来干什么?”
“先别问了,告诉我你在哪,我去看看你。”
“哦,你看我,真是,你过来,快过来。”
刘望东说了地址,吴雁南按图索骥,转了几趟车,坐了小半天,终于在快到中午的时候和刘望东见面了。
刘望东把他带进一家工厂的办公室里。
“怎么,你进厂了?”吴雁南问。
“是啊,我现在在这里做推销员。”
“收入怎么样?”
“还行,最多的一个月也能弄个上万几万的。”
“好不好做?”
“怎么说呢,我也是过了一年多才摸索出点经验,现在才尝到点甜头。”
“哦,你老婆孩子呢?”
“都在这。”
“你老婆上班吗?”
“暂时没上,我就想让我母亲过来带孩子,叫她也上班呢,年轻的时候不多挣点,老了没老国养活咱了。”
“那你开除的事,你后不后悔?”
“后悔。”
“哦?”
“后悔出来晚了,早知道在外面干还好,不如早生孩子早被开除。”
两个人说笑了没多久就下班了,刘望东没在职工食堂给吴雁南打饭,而是把他请进饭店,点了好几个比较上等的菜。从这里不难看出两个人的交情,也不难看出刘望东现在混的的确不赖。
酒菜都齐备了,刘望东却不请吴雁南下箸,而是拿眼睛往外不停地瞟。
“怎么还不到呢?”刘望东说。
“谁呀?”
“来了你就知道,保证是你这趟来上海的一个大惊喜。”
“吴雁南,吴雁南,你还欠我五十块钱呢!”过了一会,吴雁南听见有人叫,语气里有一种不敢相信的欣喜。他就赶忙回头看,好家伙,刘望东说得一点也没有错,真是天大的惊喜。来的人竟然是金成龙,我们教院时候的“**偏左郎”!
“是啊,我来还你钱啊,你怎么在这啊?”吴雁南冲上前去,和老同学抱在了一起。
“来,坐下说,坐下说。”刘望东说。
“你们俩——”吴雁南充满疑惑地望着面前的两个人。
“我***不比博远、明天,考研下不了死工夫,不是那块料。毕业第二年拿到毕业证,听说家里进城关的都不给解决关系,我就让我叔叔,就是教育局的金副局长给我请了长假,就跑了。来上海转悠了大半年,进了这家工厂,竟然认识了望东,还是叶县师范的校友!哈哈,爽,来喝酒啊!”金成龙还是教院时吊儿郎当、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听他这段开场白,考研狂的毛病肯定改掉了,也不知还有没有裸露癖?
“成龙干得很好呢,他有性格,在上海,就成龙这种性格的人吃得开。”刘望东说。
“望东,你也不错嘛,——雁南,你现在来这儿干嘛呀?”金成龙说。
“有个老乡要介绍我进一家贵族学校。”
“搞好了吗?”
“没有,但我已请了假,不想马上就回去,看能不能在这儿找个事情做?”
“你刚来上海,人生地不熟,我也没法介绍你进我们厂,最好先熟悉一下环境再说。”刘望东说。
“雁南,你想来这儿应聘学校啊,嗨,我在这镇上教育局有个朋友,她老公是我的一个客户。我前几天听她说镇上的中学正招人呢,她问我去不去,可惜我一没高中教师资格证,二没中级职称,门槛都不给迈呀。”金成龙兴奋地说。
“招哪学科的?”吴雁南立即关心起来。
“科科都招,尤其是语数外。”
“你给雁南推荐一下不行吗?”刘望东说。
“当然行,不然我说出来干嘛?”
“那谢谢了,我这里有证件。”
“不要原件,要复印件。”
“我回头去复印。”
吃过饭,几个人赶忙上了街,把吴雁南的每个证件都复印两份,整理好一份,递给金成龙,另一份留着以备不虞之需。
金成龙走了,刘望东笑着对吴雁南说:“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阴呢。”
“谁知他这一去怎么样呢?”
“哎,你现在是什么职称啊?”
“中学一级。”
“一级?什么时候评的?”
“假的,我来之前办了个假一级职称证书,希望复印件上看不出来。”
“其他还有什么证件?”
“也没什么,高中教师资格证,普通话证书,英语四级证书,一些获奖证书,优秀教师学科获奖教坛新星什么的。”
“你还是教坛新星?可以呀!什么时候参的赛?”
“嘿嘿,也是假的,我有一个同事是做假高手,我这是经他熏陶出来的,来之前也办了个假的,也希望他们看不出来。”
“那我想没问题,这么优秀的老师哪里去找?”
“别挖苦老弟了,望东,没办法啊。”
两个人以为会等好长时间,可是刚聊了一会儿,金成龙就回来了。
“怎么样?”刘望东迎着他就问。
“不行啊。”金成龙简捷地说。
“为什么,雁南证件齐全啊。”
“但他缺少一个关键的证件。”
“哪一个?”这回吴雁南也糊涂了。
“中学高级职称。”
“我靠,早说啊。”刘望东看见吴雁南受了愚弄似的表情,生气地说。
“好了,这没办法,在这儿就是这样,证件是个门槛。”
“没事,正常。”吴雁南说,其实他心里是在想,你还不知道我连中一职称都是假的呢。
“好了,雁南空欢喜了一场,为了弥补损失,我请客。”
于是,吴雁南来到上海,遇到金成龙,不仅没还两千年抢来的五十元钱,还让老同学破费请了一顿啤酒。
六
晚上,刘望东吃过饭就回去了,他有两个孩子在家里,外面呆得时间长了,老婆一个人照应不过不来。金成龙也结婚了,但还没有孩子,老婆是厂里的会计,两人住在工厂提供的两居室里。但他并不带吴雁南回家,自己也不回去,找了一家旅店,要了个双人间,和老同学一起睡。他说这样两个人更方便拉话。
洗完澡,两个人坐在床上,把灯开得很亮,也不看电视,相互看着对方很久,直到同时哈哈大笑,才开始了晚上的聊天。
“想不到我们教院一别,快四年没见面了啊。”吴雁南说。
“是啊,时过境迁,也不知道那些同学现在都怎么样了?”金成龙说,他现在比以前胖一些,可能常跑业务,脸黑得也和吴雁南差不多了。他也不穿内裤,由于兴奋,浴巾在身上裹不住,一会儿就现出教院偏左郎的原形了。
“你记得毕业时我跟你借钱时的情景吗?”吴雁南想起往事,看看眼前人,就忍不住地笑。
“记得,记得,你先说说那些同学吧。”金成龙把浴巾胡乱在身上裹了裹,催促道。
“我知道几个,周明生还在新世纪学校,干得不错,西湖中学我们教院一届的江远明去年也去了,前不久还和他们通电话,说周明生在省城买房子了。”
“他算在教书这一行中干得不错的了,其他人呢?可惜我从省城离开得早了,零一年赵博远和彭明天去专职考研,我们在一块只玩了几个月,后来听说都考上了,是吧?”
“是,都在北京呢,我还知道洪长海和陈建江,在职高教了两年书,都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
“洪长海去重庆,陈建江去杭州,都去读研究生预科班了,也不知这回考上了没有?”
“这回肯定考上了,我想,人只要坚持,没什么事做不到的。”
“坚持借调除外,”吴雁南笑了笑,“他们当时都请的病假,他们真有头脑。”
“这也不是有没有头脑的问题,有人好办事,白天有望东在,我说我是我叔叔给我请假出来的。实际上我也是假研究生啊,我们县教育局一直把我当成读研的,我也拿着叶县纳税人的钱呢,有时想想,真有点不好意思。”金成龙说。
“我也想开了,拿得到就拿,不拿白不拿,拿不到也没得埋怨,凡事存在即合理。像我们在西湖中学的三个人,从踏进城关至今,就不知道国家的钱是什么样子了,不是也还在活着么?”
“他们俩还好吧?”金成龙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说多了,就不和吴雁南往下讨论,继续打探老同学的事情。
“李爱华还好,她丈夫张德奇,还记得吧,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大一时的教院优秀大学生?”
“怎么不记得?往下说呀!”
“他跟着李爱华回了叶县,但城关不要他,他就在河下中学做了代课老师。做了两年,考上研究生,明年就毕业了,到时候,李爱华准跟他一块远走高飞。她带过一轮高三了,带得也还不错,还办了高中教师资格证,以后到外面应聘什么的,也不用怕了。只是苦了何书章。”
“何教授为人很厚道呀?他怎么啦?”
“去年暑假被西湖中学辞掉了,县里要每年赶走一批借调的,直到撵完为止,可他成了第一批。”
“那他去找周明生嘛。”
“他不行,他老婆孩子都还在城关,老婆开了个小吃部,有时候他得去照应。再说,他年龄大了点,形象也差了点。”
“那就是说,他回原单位了?”
“是,去年清退老师中唯一一个回原单位的,就是他。我只听说他很郁闷,常常一个人扛着鱼杆到处钓鱼。你知道,他不打牌,也没有什么爱好,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那就是说,当时回城关的可能就你会在那里长期呆下去了?”
“不是,要说长期,应该提到严莉莉,他的工作关系毕业时就调到二中了,至于我,你看,不是也在到处乱撞吗?”
“唉,想想毕业的时候,我可是全叶县最丢人的人啊。几年的光阴,真是物是人非啊。”金成龙说,他想起当时自己留校一年的事情了。
“怎么说呢,古人说盖棺才能定论呢,你看你现在过得不比谁舒坦?你以后还回叶县吗?”
“谁知道,到时看家里怎么说吧。我父亲弟兄四人,二叔金明在县政府,三叔金俊在教育局,小叔金路也在你们西湖中学。只有我父亲是农民,按我父亲的意思,能回城关工作还是最好的,给他这一门撑起一片天嘛。如果在外面呆不下去,家里有机会的话,我想我也有回去的可能。”
“你几个叔叔我都知道,都是叶县响当当的人物,朝中有人好做官,你要是在西湖中学,肯定比我吃得开。”吴雁南想起往事,笑了起来。
“你呀,都是太老实,但老实驴偷麸子吃,怎么的你在教院也算爱情了一把。对了,也不知杨玲现在什么样了?嫁人了没有?你现在的老婆是做什么的?”
“什么现在的老婆?我就娶过一个老婆!”吴雁南为他同学的辞不达意感到好笑,同时也有意无意从金成龙的问题上跳了过去。
“唉,我们县也是,怎么不把你们的关系调到城关去,我们工资是县财政统一拨款,乡下中学也不缺老师,我为这个问过我三叔,他说他也没办法,这是政策上的事情。”金成龙替老同学着急又替自己的叔叔开脱说。
“是呀,想想毕业时回城关,我们个个踌躇满志,可现在都彻底失望了。如果我这次不回去,等于叶县用四年的时间,把我们基本上全枪毙了。”
“枪毙你们,那是叶县教育的失败。”金成龙下结论式的说。
“但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啊。”
“好了,你也别太伤感,如果你这次不回去,我们兄弟一起好好干,你以前错过了新世纪贵族学校,现在别错过大上海啊。如果回去嘛——”
“回去怎样?”
“一定要代我问候何书章。”
金成龙来了个大喘气,两同学又乐乐呵呵地笑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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