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乱葬冈。
这里有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蹲在地上不停地用双手往外刨土,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天上开始飘起了一些雨,一滴雨水溅落在了站着的人他脸上,他抬起了头,脸对准了天空的方向,喃喃自语般的说了一句话,
“下雨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皮子却没有睁开,如一个盲人般用触觉去感受四周环境的变化,或许他真的是一个瞎子。
蹲在地上的人如闻所未闻一般,脸上不带有有任何表情,依然一丝不苟地挖掘着眼前的土地,仿佛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为重要的事了。
“下雨了。”站着的人又轻轻地重复了一句,他的整张面孔依然朝着天空的方向,双眼也依旧没有睁开过半点。巧合的是,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伴随着话语落下的还有一道惊雷。
“轰!”一道绚丽到极致的白光席卷了方圆百里内的一切,这刹那的雷光好像掀起了一个世界的雨,无数的雨点狂暴地向地面上的两个人砸来。从天空的极远处来,落在两人的头上,肩上,衣袖上。
也落入两人脚边的泥土中。
“啊。”蹲着挖土的人发出了一声略带欣喜的声音,与此同时,他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地面已经被挖开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洞,洞的两边是刚才和更久之间翻出的泥土,此刻因吸收了雨水而变的松软湿润。
一只沾满了泥泞的手,伸入洞的最底端,静止不动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雨还在下,大到了快要让人窒息的程度。远处的一切都变得异常模糊,所有的东西都被一层水幕遮掩着,无法分辨离这里有多少距离,好像很远,又好像近在眼前。
雨又渐渐小了。
雨停了。
原地却没有了两人的影子。
也没有了之前的那个洞。
好像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幻觉,幻觉中的两个人,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从哪里来,去了什么地方。
或者幻觉中的人并不需要名字,他们是不存在的,所有刚才发生的事,都是幻象,现在看到的才是真实存在着的,没有了雨幕的遮掩,现在看到的,都很清晰,很干净。
泥土还是湿润的,那么刚才的雨也是不存在的吗?
一道罕见的彩虹,弯在远方的天穹之上。
脚边的泥土是松软的,但脚既没有陷入泥土之中,也没有沾上一点泥。
这是谁的脚?
一个光头和尚,不对,这是个光头小道士。
光头小道士光着脚站在这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还好,他的道袍还算整齐,总算还看得出是个道士,不至于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和尚或是别的什么。
这样的一个人,出现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恰好又是这样微妙的时间点,就像是一种偶然。
有些怪异,但换个思路想想,这种人,出现在这种地方,好像也没有那么奇怪了。
光头小道士伏下身子,抓了一把土。
他闭上了眼,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着,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过去片刻。
小道士摊开手掌,让泥土从指缝中滑落。
他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弧度,和彩虹一样的弧度。
他笑了。
他的身体渐渐变的虚幻透明起来,渐渐的,消失不见。
四周也没有了他的形迹,一个人,活生生的在了这片乱葬冈里蒸发不见了。
乱葬冈,故名思义是胡乱埋葬一些死人的地方,这些死者或生前身份低微,或为王侯权贵,但总是一些无关大局的人,死了也就死了,天下还是这个天下。
十六年后。
北城下了一场雪,天气要比往常冷了些,十三街上只有一些稀松零散的人群。有时候行走不一定要有一个目的地,但至少要有一个能暂时停留的地方,至于之后的事,可以坐下来慢慢想,也可以不去想,留多久,还是不愿再走,都是个人的事。
宁远有些麻木的走在这条街上,脑子里不想任何事情,左手提着一个酒壶,右手缩在袖子里。其实都已经冻的没有知觉,手在袖子里和袖子外面没有任何区别。或许是心理作用让他觉得把手缩在袖子里会好一点,但那毕竟只是幻想,而幻想终究隔着现实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他是没有机会和时间去慢慢实现了。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天色也越来越昏暗,宁远想走的更快些,但疲惫不堪的身体显然不能满足他此刻的要求,不过好在终点就快要到了,就快了,他这么想着。
前方依稀出现一座道观。
宁远抬起头,看着不远处越来越清晰的道观,疲惫不堪的身躯又仿佛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稍稍停顿了片刻,喘着粗气,大步走了进去。
木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
道观里面,坐着一个人。
一个老道士。
“回来了。”老道士面露微笑的看着宁远:“辛苦你了。”
宁远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去墙角抱了堆木材放在地上,生了火,也坐了下来。
道观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一堆放在墙角的木材,老道士打坐用的一个蒲团,还有一些散落在墙角地面上的干草,一张破棉被,若宁远和老道士也算的上是‘东西’的话,那就还有两个人。
除此之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
道人拿起酒壶,把壶嘴上的壶盖摘下来,一股浓郁的酒香充斥了道观内的每一个角落。
宁远知道那不是酒,而是水,只是好像什么东西装进那个酒壶里,打开来都会散发出这种酒香。很神奇,但见多了也渐渐习以为常,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仍保持着一丝微弱的好奇心。
这几乎是他为数不多感兴趣的事其中一件了。然而却并不是说他有多么特别,如果非要说他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或者从小到大没有过一个朋友这件事算的上一件,要说还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他也从来也没有为这件事而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悲伤和难过。
宁远九岁那年,父亲把他带到一个道士面前。父亲对他说:“远儿,这就是你的师父了,以后要好好听师父的话,知道了吗?”
九岁的宁远点了点头,又抬起头向父亲好奇地问道:“爹要去哪里呢。”
父亲摸了摸宁远的头,眼神中有着父亲的慈爱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含义,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看向了眼前的道人说:“老师,我的孩子就拜托你了。”
道人长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说:“去吧,你的孩子,我定当让他平安长大。”
中年男人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
“老师,保重了!”
“保重。”道人回应了一句,看着身影渐渐消失在漫天风雪中的中年男人,又叹了口气,拉着九岁宁远的手,转过身,走进一座道观中。
宁远坐在火堆旁,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这些。而此刻的他已经和面前这个道人一起生活了九年,父亲却还没有回来。
道人喝光了酒壶里的水,似乎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那神态实在让人怀疑他喝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那确实是水,宁远十二岁的时候曾在路上偷偷喝过几口,什么味道也没有,打开的时候却散发着一股酒香。这件事从那时起就变成一个问号一直在宁远的脑海中盘旋,直至今天还有淡淡的疑惑浮现在宁远心中。是啊,为什么呢?
道人喝完了水,没有再说话,宁远也没有再开口。时间过了很久,道观里只能听见外面呼啸着穿梭而过的风声。
木材已经烧了很久,但却没有发出过噼里啪啦的燃烧响声,只有一些微弱的“呲呲”声音被道观外的风声淹没,宁远听不见,但不知道道人听见了没有。
“宁远啊。”道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和所有老人一样,沙哑、低沉。
“你知道为什么吗?”道人问。
“嗯?什么为什么。”宁远疑惑地看着道人。
“为什么我的酒壶明明装着水,打开却有酒香呢?”
“为什么呢?”宁远有些好奇地问。
“因为这是个酒壶啊。”道人答非所问的说完这句话后,竟是坐在蒲团上睡着了。
道人一向坐着睡觉。
得到一句莫名其妙的回答后,宁远有些茫然,片刻后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道人最后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随即他站起身打量了一下四周,找到一些干草,宁远把那些草均匀地铺在地上后躺了上去,他没有马上睡着,眼睛还定定地看着不远处道人被火光映照的忽明忽暗的影子,想了想,又从身后拉扯出一张破棉被盖在身上,然后合上眼,渐渐也睡着了。
外面的风也停了,道观里一时只剩下木材燃烧的‘呲呲’声。
又过了两个时辰,坐在篝火旁的道人睁开了眼,其实他又何曾真的睡着过。
他在等一个人。
木材已经烧的差不多,眼看再有一会就要熄了。
他等的人,还没来。
也许再过一会就来了,那就再等等。
就在火快熄灭的时候,道人的对面,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来的悄然无声,就像是凭空多出来的一般。
“你来了。”道人轻轻地说。
“我的东西在哪。”坐在道人对面的人问。
道人从怀里掏出一块用白布包裹着的方块物件,递给了对面的人。
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穿着青衫的中年男子,眼上蒙了条黑布,看起来是个瞎子。
中年男人接过来,用右手在白布上仔细摸索了一阵,确认无误后放进了怀里。
“我走了。”中年男人站起身,向道人告别后,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道人突然开口。
“还有什么事?”中年男人偏过头问道。
“到时候,把他也带走吧。”道人指了指身后熟睡中的宁远,顿了顿又继续说道:“算是我拜托你做的最后一件事。”说完后道人认真地看着中年男人,等待着他的答复。
中年男人沉默了片刻,颔首,推开木门走了出去。
没有人去关门,木门在他出去的时候自己合上了。
中年男人出门后走了几步,在还没有走出道观的时候,不见了。
道观里的火苗摇曵了几下,终究是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