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琪不说话啊,等着隐国师的后话,果然老家伙又开始唠叨。
“是这样的。小琪琪,我不插手你的事。我来是劝架,对,是劝架。给个面子好不好?你看你也受伤了,血流了这么多,打了大半夜,也该累了。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我这个不中用的小童,扫地都扫不好,惹你生气被一箭穿透了半边身,是活该。被人砍了一刀,也是咎由自取。你看,不如就放过他?”
隐国师避重就轻,丝毫不提个中恩怨。
“他呢?”江琪微抬下巴,代指了庆历帝。
“你说他啊。他老糊涂了,比他老子都糊涂,你看你的婢女好好的站在这儿,咱们打也打过了,杀也杀过了,吓唬吓唬得了。人死了,能有什么乐趣。让他活着,记着你的厉害,才更好。你说是不是?”
隐国师挤眉弄眼,陪着笑脸插科打诨,甚至不惜犯上称庆历帝老糊涂了,为的就是两边缓和。
江琪突然笑了一下,隐国师跟着笑了起来。“嘿嘿,小琪琪,你同意啦?”
但江琪转瞬即逝的笑容之后,脸色铁一样森冷。
“隐国师,我敬你是长辈,我知你不愿与我动手落人口实,所以我看在外祖父和母亲的面子上,一直尊你敬你,履行你我的约定,绝不越雷池半步。我做到了,你倒想出尔反尔!这昏君伤我的人在前,欲置我于死地在后,今日之事,除非以他的心头血偿还,否则平不了我的怒气!”
庆历帝身躯一震,连害怕都忘了,嘶声反问:“你为了两个下人,要我偿命不成?”
“你的命与一般走卒无异,怎配与我的人相提并论!”她话中的意思极为清楚,在她眼里,他的命不值一文。
“放肆!反了!江泰都不曾如此放肆,你敢以下犯上!你……”
他话未及说完,江琪隔空甩了一巴掌,怒喝道:“你也配直呼他的名讳!”
庆历帝只觉得一边脸被一阵风扫过,热乎乎的疼。差点脱口而出“你敢打朕”,但生生吞回去了。
当初,她就是这样抽齐王的,如今轮到他了。他可是天子啊,她敢抽天子?
环视左右,在场的人都低下了头,他们一定看见了。事后,要把他们统统杀了。
隐国师噤了声。这丫头的脾气,他知道。也怪庆历帝没事找事,非要横插一脚。若非是当年与高祖约定过要解救大威,他绝不想插手此事。
隐国师收起先前的装疯卖傻,叹息着,最后劝道。
“孩子,你本心软,本不是薄情之人,别这么得理不饶人了。萧家之仇,你犹豫了十年,因为你知道你一旦动手,天下生灵将会涂炭。但你又不愿无声无息的杀死他们,因为那样齐王萧氏还会受尽世人的仰望。所以,你狠下心来布局,逼得他们谋反除国,将萧家一网打尽,从渤国到南岳,你要除去鲜族势力,要鲜族血债血偿。这些,我都懂。但大威不是你的仇人,这是你外祖父母曾经舍命建立的国家,你忍心毁了它吗?想想天下苍生,你已将百姓带入战火之中,还要让国家无君吗?”
隐国师的劝解似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江琪入定了一般,没有作任何反应。
在场的人面面相视,不知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唯有阜陵王例外。从江琪说出取庆历帝心头血的时候,他眉头一动,有了打算。这会儿,站了出来。
“江琪……”他靠在柱子上支撑自己虚软的身体,直呼她的名字,“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今日之事,是我引起的。你想取我父皇的心头血,先取我的,我来还你。”
庆历帝心下被触动,震惊的看向阜陵王,他的儿子比他有种。
“熵儿,你伤上加伤,会……”望京大长公主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阜陵王手中的匕首已经刺中了自己的心脏位置。
他忍着痛,连连闷哼,吸着气将匕首拔出来,本就被血覆盖的半边身子,这会儿颜色又加深了。
他疼得牙齿打战,勉强笑着问江琪:“这些够吗?不够,我再来。”
“熵儿!”望京大长公主握着了刀刃,痛哭着阻拦他。
“姑祖母,你放开。熵儿若能为父皇还债,也算全了孝心……”言毕,他又一次将匕首送进了胸膛。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力气站住,滑坐在地上,奄奄一息,犹盯着江琪问:“够还你了吗?”
在望京大长公主的啜泣声里,他与江琪对视,他们看着彼此,彼此的目光中有无形的东西在闪烁。
他努力的笑着,破釜沉舟的笑,笑自己遇到了这么好的人,却没有机会和她共度一生。
江琪撇开了视线。阜陵王在给自己找一条生路,她懂得。
如果是狡猾愚蠢如萧昭毅者求她,她不会心软。但如果是自私自利,虚情假意却敢奋力一搏的赵熵,她狠不下心。在他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敢舍掉自己半身鲜血的时候,也是这般的决绝。
她的软化如此明显,给了隐国师机会。他向禁言禁笑问道:“赵家伤了你们,如今阜陵王以血偿还,你们可接受?”
禁言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本心良善,向来欣赏有胆量之人,此时此刻她是说不出反对的话了。因而,点了点头。
“江琪,到此为止,放手吧,不要入了心魔。靖王还在等你,他老了,你该回去了。四十年来,他抛弃皇位追随于江家,照顾江家两代孤女,没有恩也有情,你要将他的家人赶尽杀绝,他会伤心的。你如此作为,莫说是靖王,就是你外祖父外祖母你母亲,都会寒了心的,他们不允许你这般伤靖王!”
隐国师先前所有的劝解都不及这句来的有用,靖王,为了江家离家离国四十年的靖王,她怎会惹他伤心。
望京大长公主满脸泪痕,恨声啐道:“江琪,四十年前,我错了,我用我的一生来还债。四十年后,你又一路杀进宫里,将天家皇室的脸面踩在脚下,你赢了!我赵家彻底怕了你,我们认错,从今以后再不敢对你不敬。我老无所依,只有这个孩子陪我,你真的狠心要他死吗?天下大乱了,大威从此不复一统,你的气该消了。就算看在我二哥的面子上,你走吧,求你了,走吧……”
阜陵王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渐渐听不到任何语言,在陷入昏迷前,他眼中最后的景象是她离去的背影。
他们本就是鱼鸟之别。他是一心想要跃龙门的鱼,她是云中逍遥的仙鹤,他与她,终不会有结果,能有片刻的交集,已是幸运了。
对不起,我到最后还在利用你。只有这样,父皇才会心疼我,才会放过我。
江琪,你真的一点不凉薄。你看穿了我,却不揭穿我。此情难偿,他年我再还。
阜陵王合上了眼,手静止……
丹陛下,血在月夜凝成了地上的黑色,森森中透着触目惊心。唯有那一袭月白衣衫的人,仙姿缥缈,让人心安。
“假仙,别站着了,打了这半宿,也没见你出手帮帮主人。还不快来接主人。”
江琪凭着一口气走得飞快,禁言禁笑跟在江琪身后,一路小跑着。
九术不计较她的无理。迎向江琪,将鸣雪剑插入剑鞘。问:“还有力气吗?要我抱你吗?”
禁言听了直跺脚。
而江琪卸掉所有的强撑,真的体力不支,软软的倒在了九术怀里。
疾驰出宫的马车上,她气息微弱,吞下了九术为她准备的各种续命丹药,突然苦笑了下。
“你跟着我五年,说是替隐国师看着我,想阻我报仇,结果什么都没做成。”
他也笑。“我没想过要拦着你,不过是借口罢了。”
江琪再笑,多了几分暖意。
“舅舅不愿离开瑞安城,他一家从此交给你了。”
“放心。倒是你,十年才将祖父辈的内力消融于体为己所用,这一战元气大伤,内外俱损,需要年岁修养,未来三年莫再妄动干戈了。”
“想动也动不了了,再动就死了。”
“你命硬,死不了!回去好好养着,将来再出山,还可以闹得天下大乱。”
她笑得全身伤口疼。
“你不走吗?不跟着我了吗?”
“不跟了,我答应了别人,必须留在瑞安城三年。送你出了大威,我便回来。”
她想深吸一口气,想记住他如雪的气味,但全身都在疼,索性放弃了,只抓紧他的衣服。
他任她抓着,分别在即,贪恋的注目她的眉眼表情。
“三年这么长,你有何打算?我不信你会安安生生的呆着。”
“回西南,建个女儿国。”
“那我可等着看你当女帝了。”
“到时候,你来找我,我封你做国师。”
“一言为定,三年后再见。”
哈哈……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赶车的禁言将鞭子挥得更急了,风里飘着她的话。
“假仙,你抢了我的徒弟,一定要好好教他,三年后,别忘了带他来看我。”
瑞安城外,原本丐帮占据的原野和树林狼藉一片,冷嗖嗖沉寂寂的惨况透着诡异,血腥味远远飘散,土地换了颜色。可见先前大军和群艺楼、丐帮战斗的激烈。
影卫骑着千里马,奉着庆历帝的圣旨火急火燎的赶过来,还是晚了一步。
江琪有关的一行人早就走的没影了,剩下的只有大威自己人。
看吧,就算没有圣旨,想走的人,他们也根本拦不住。
幸存的大军接了毫无意义的“听凭离去,不可阻拦”的圣旨,留下少数打扫的人,回了驻地大营,当此夜无事发生过。
但他们不知道,这将会是大威权柄更替的一夜。
数辆马车在夜路中行驰,禁言边赶车边嫌恶的向远远的城门方向啐了一口:“呸,瑞安城,再不来了。”
骑行的清歌问道:“禁言,若是杳娘的群艺楼再开张,你也不来瑞安吗?”
“走都走了,还开什么,要开也回西南开。是吧,杳娘。”
马上的杳娘没说话,打马跑得更快了。别了,瑞安城。
天快亮时,这队人马分道而去,其中一辆车上赫然躺着传闻中已死的萧昭贤。
他目光死寂,还沉浸在这短短时日的天翻地覆里。
自那日齐王妃对峙群艺楼之后,他便被人软禁了起来。直到这夜被放出来,他才知晓家国震荡,早非昔日。
岔路口,马车停下来。有人隔着车帘对他说:大哥哥,保重。从今以后,这世上再没有萧昭贤了,你只是你,过你想要的生活吧。
她用假死让他摆脱了所有的束缚,世人皆知萧昭贤死在了鲜族叛军里,他不再是她的萧氏仇人了。
他死灰般的心有短暂的跳跃,然而父母弟妹的死还是让他的跳跃大打了折扣。
他问:他们怎么死的。
她说,我给了他们选择,他们不选,我只好替他们选。用萧昭毅的血引出了萧暄的移-=8情8-=蛊,但吸血蛊又吸干了他们的血,萧昭毅自食恶果……
个中曲折,不需赘述。总而言之,她虽非亲手弑父弑兄,但也差不多。
两行泪顺着眼角而下,萧昭贤无声的抹去。
他说,玉麒儿,再让我叫你一声玉麒儿,从此我们再不相识了。
车外的人一震,转身离去。大哥哥,走好。